敬爱的好兵阅读及答案 [忆萧乾先生]

  潇洒的人   每次走进萧乾先生的书房,都能留下深刻的印象,觉得萧乾先生活得很潇洒。   一般的知识分子,活得没有那么潇洒,或者反过来说,别的人差不多都活得挺苦,主要是精神压力比较大,绷得紧,生活也比较单调,没什么乐趣。
  但是,走进萧乾先生的家就不一样。别看萧乾先生也跟大家一样受尽磨难,中年被打成“右派”,下放劳动,各种政治运动的冲击一个接着一个,“文革”中几度自杀未遂,但他终究是活了下来。到了大气候阴转晴的时候,过上好日子,萧乾先生的天性立刻浮现出来,仿佛一粒千年莲子遇到了水,又顽强地复苏、冒芽、长叶,还能开花结籽,依然亭亭玉立,美丽无比。
  萧乾先生在外而永远西服革履,整整齐齐,一副绅士派头,但是在家里,爱趿拉着鞋,一双老布鞋,不好好穿,踩着后帮,趿拉着走,舒服。衣着也随便,以宽松为好。他可以最洋,也可以最土。他的家,表面上看去极乱、极拥挤,来一两个客人没问题,还有地方坐;人一多,三五个,就麻烦了,坐不下,因为到处是书,是东西,没有下脚的地。但是,萧乾先生心中有数,要找什么书或者东西,手到擒来,一点都不费劲,准知道藏在哪儿。政府一再劝他搬家,换一套大点的宽敞的公寓,建议了三次,都被萧乾先生拒绝。不搬,坚决不搬。第一,搬家累死人,有钱昌照先生的前车之鉴。第二,搬一次家,少说一年之内,绝对找不着要用的东西,故而,到死也不搬。
  地方小,不光不碍事,逢年过节时反而要张扬一下,拉几根绳子在头上,把世界各地朋友们寄来的贺年卡都张挂起来,五颜六色,像万国旗。客人一进门,先吓一跳,这就是萧乾先生的潇洒!
  萧乾先生也有许多小发明。
  譬如:书桌上有倾斜的板子,颇像制图板,省得老低头,防止颈椎病。
  譬如:书桌下层的抽屉都拉出来,呈裸露状,不用弯腰。
  譬如:把各种废药盒码在桌边的小板上,左右两行,放眼镜,放别针,放小工具。
  譬如:名片都分门别类地放着,按人名、机关、外国,各装一本,找着方便。
  譬如:头上有专门的绳子挂着各种正在写的文稿,一抬头就能找着。
  这么一来,萧乾先生的书桌很像一只大刺猬,体积扩大了许多,张牙舞爪,处处都是机关,可是真实用啊。
  客人坐下之后,谈得兴奋了,萧乾先生出其不意地问:喝什么酒?是威士忌?白兰地?还是黄酒?他要边喝边谈,而且不就东西光喝酒。拿出两个小杯子,各倒半杯,边喝边聊。
  冬天在室内,萧乾先生穿得很多,把羽绒大衣披在肩上,难道暖气不够吗?非也,指着通向阳台的门,是半开的,是要通风吗?非也,说小乌龟呆在阳台上,怕它冻着,开若门给小乌龟一点温暖。其实,乌龟是冷血的,根本不怕冷。萧乾先生不仅活得潇洒,而且心是热的,热得不得了,。
  勤劳的人
  萧乾先生有才华,而且勤劳,这样的作家写的东西注定又好又多。
  萧乾先生是巴金先生和冰心先生的好友,属于密友那一类型。巴金先生说他佩服几个人的才华,一是曹禺,一是沈从文,一是萧乾,他自愧不如他们,说才能要差好几倍。冰心曾当面对萧乾先生说:“你真能写,哪都有际的文章,我篇篇都看。你真是快手!”
  萧乾先生在北新书局当学徙时就认识冰心先生,常被派去冰心先生家送稿费或是取文章。冰心先生那时二十多岁,已是大作家,比他大10岁。后来别人叫萧乾为先生,她则始终称他为小弟。她的孩子吴冰、吴青则称他(原名萧秉乾)为“饼于舅舅”。萧乾先生有过几次婚变,冰心先生常跟他开玩笑,一世门就问:“又离婚了吗?”她很清楚,自从有了文洁若之后,萧乾先生的家庭生活终于完全稳定了下来,他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。玩笑归玩笑,冰心先生很佩服萧乾先生的勤快,他的散文常呈系列,有居京散记系列,有留英系列,有二战回忆系列等等,都可以自成体系,单独出书。
  文洁若当翻译家当了30年,翻译了许多外国作品,但她最想翻译的是《尤利西斯》,因为它最难翻。有萧乾先生合作,使她终于决心开始啃这块硬骨头。他们给自己定了“纪律”,在家里开办了“家庭翻译作坊”,是标准的夫妻店,规定每天翻一页原文,翻不完不睡觉,外带要做完那页上的所有注解。注解多得不得了,全是译者自订自拟的,有六千多条。有一章正文是三万字,注解也是三万字,了不得!
  为此,两个人部废寝忘食地干,早上5点就起床,醒不来就上闹钟。二人接力,文洁若先草译,萧乾先生接棒,做文学润色,宛如二度创作,一干就是一天,如此整整4年。此时萧先生已是80岁老翁,而且只有一个肾。
  《尤利西斯》译本出版后,通过傅光明的努力,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r全部萧、文二人的《尤刹西斯》泽稿。这是个大宝贝。仔细翻看这份泽稿,可以发现那上面每一句译文萧乾先生都重新译过。意思是文先生“硬译”过来的,正式的词句已是萧乾先生“意译”过来的,后者充满了文采,通俗,流畅,上口,是纯粹的中围话,成了,美文。
  我不止一次说过,这份译稿是个活教科书,能教人怎样写文章,怎样改文章,怎样让文字变得活泼生动,怎样变得漂亮。它是个活样板,学写作的人可以从中偷学到许多窍门。这样的活教材很难得,比那些《写作技巧指南》要实征得多,高明得多,而且多达上千页,用之不尽,取之不竭,同时也是写博士论文的好题目。
  萧乾先生文思敏捷,写东西极快,有时一天能写一万多字。他的字龙飞凤舞,越写越大,到最后,一张纸装不下几个字,一会儿就写一大厚摞。文洁若先生负责给他抄稿,有时萧乾先生一天写下的东西,文先生要花上一晚上,甚至外加一整夜才抄得完。
  就这样,萧先生成了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上半叶最有影响,最有活力的中国当代作家之一。
  我说过这样的话:
  看过火山喷发吗?
  萧乾先生就是一座文坛上的大火山,他的喷发壮观,雄伟,惊人。
  敏感的人
  萧乾先生思维敏捷,观点犀利,智慧过人,是有原因的。
  大概有四条:
  首先,他出身寒苦,在北京的穷苦蒙古人家中长大,少年当过学徒,织过毛毯,这个出身对他一生影响很大,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;
  其次,他有丰厚的学历,上完中学,就读燕京大学,是杨振声和斯诺的学生,后到英国教书,并是剑桥的研究生,中文底子和外文底子都好;
  再次,经历复杂,当过派往欧洲的战地新闻记者,报道过盟军反攻欧洲大陆,第一批随军进入柏林,战后采访过纽伦堡审讯纳粹战犯,见证过联合国成立大会,1949年以后当过《人民中国》和《文艺报》副总编,是民盟中央委员,是全国政协常委;
  最后,一生坎坷,大起大落,受过多重磨难,甚至面临九死一生,奇迹般重生。
  这样的人生造就了一位特殊人才,可谓经过千锤百炼,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,有着巨大的穿透力,故而认识深邃,客观,冷静,情感上又很宽容。   时代前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,萧乾先生个人也用血泪付出了代价。萧乾先生的人生道路就是一种典型的路,它是中国当代文学走向成熟的象征。而这成熟的标志,就是精深而豁达,就是尖锐而不刻薄,就是通情达理,就是有理有节,就是乐观大度。萧乾先生的微笑是有名的,那是智者的微笑,很像弥勒佛。
  1995年,85岁的萧乾先生用20天一气写了9篇文章,是一批大智慧的作品,饱含人生哲理,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。
  萧乾先生的目光犀利常常表现在以小见大上,突发奇想,由一件小新闻或者小事中引出一个大结论,像打一个响雷,令人一机灵,挨一猛掌,得出一个顿悟。20年前,出版家协会决定给老编辑家常君实先生和赵家璧先生颁奖。这二位均在中国现代出版事业上有着杰出贡献,可是偏偏被人渐渐淡忘。此消息一出,萧乾先生立刻在《人民日报》上著文。文章上了头版,而且加了花边。他说,这次授勋有若非同小可的意义,为全民族做了一件大好事,因为它表彰了一辈子默默无闻、专替别人做嫁衣的无名英雄,树立了最可敬佩的榜样,没有这些高尚的人和他们勤奋的工作,就没有全民族文化修养的提高。此评论一出,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,只因为它道出了人们心中想说的话,代表了大众,特别是知识分子的心声,弘扬了正气。
  萧乾先生也常常向历史发出大胆质问,譬如,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本来是可以避免的,连丘吉尔都说过类似的话。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完全是政治家们,包括斯大林在内,玩弄阴谋诡计的结果。想想那个苏德条约就可明白。再想想雅尔塔会议,不外乎是几个强国在瓜分世界势力范围,背着中国出卖中国利益。
  真是一针见血,痛快淋漓。
  萧乾先生一次在巴金先生创作成就展:即席讲话,开口惊人。他说巴金先生《随想录》比《家》伟大,其意义比《家》更加深远。他说,他非常赞成巴金先生有关讲真理的论述,他反驳当时极“左”思潮对巴金先生的批判,勇敢地捍卫“讲真话”。池说,“我也要努力讲真理”,并不无幽默地补充道,“不敢保汪我一定不讲假话,但我要尽量不说假话”,表现r一位长者的大胆、机智和实事求是。
  萧乾先生在现当代文学界的影响力还在于他有几个首创:一、他是中国书评的倡议者和最早的实践者;二、他是中国文学评奖的发起人和最早的实践者;三、他是现代丰义文学在中国的最早的研究者和介绍人;四、他是定斯文学征稿沙龙的创始人;五、他和他的老师斯诺是中国英文版文学副刊的创始人。
  萧乾先生的再度活跃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未至90年代初,此时他和巴金先生、冰心先生堪称“金三角”,是此历史转折时期中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三位大人物,他们虽然年事已高,但都以高产和思想活跃而著称,不仅在思想界是领军人物,在文学界都以拥有自己一生中的第二个创作高峰而大放异彩,巴金先生何五册《随想录》,冰心先生有《我请求》“关丁男人》《(孩子心中的文革>序》《自传》系列、《病榻呓语》《无士则如何》等,萧乾先生则何上而提到过的那些名篇以及多达二十余部的专集。这个时期由于有他们三位的存在,成了散文、议论文和杂文打头阵和占头排的时期,颇像鲁迅先生以杂文称雄的上世纪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。这样的时期也随着他们三位相继辞世而结束,在中国文学迎上留下一笔奇特的以散文为主打的珍贵遗产,为中国这个历史上的散文大国又续补了华丽的篇章。
 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位20世纪未中国文坛上最活跃人物之一――萧乾先生,记住他的微笑,还有他的慈悲和博爱。